“思考是一件奢侈的事情”——江月年年訪談錄
作者簡介
江月年年,1996年生,北京人。晉江文學城簽約作家。著有《稱霸吧,少女》《我有霸總光環》《我想在妖局上班摸魚》《影帝他妹三歲半》《獨秀》等作品。江月年年文風輕松自然,立足專業背景,展現網生一代作家敏銳的熱點觀察力,表達對當下就業、職場、教育、代際隔膜等社會問題的思考。她既刻畫出年輕一代在人生舞臺上發光發熱的身影,側寫當代青年在感情與事業中的成長;也深入人物內心的困惑、彷徨與苦悶,撫慰年輕人心中隱而不宣的焦慮。治愈、真實、有趣是江月年年的鮮明特色,即便是天馬行空的幻想題材,其底色依舊是情感體驗和現實思考。書寫生活而不過分“現實”,傳遞幻想而不過分“飄浮”,江月年年把奇思妙想與現實生活融合,達成了輕松與深度的完美平衡。
本次訪談由許苗苗教授策劃主持,首都師范大學碩士生尹航、譚露等同學在全面閱讀作品、溝通討論基礎上擬定提綱,于2023年11月24日在北京對江月年年進行訪談。訪談稿由尹航整理并經江月年年本人審定。
專業積累讓創作更自信
采訪者(以下簡稱“采”):年年老師您好!非常感謝您在百忙之中接受我們的訪談。首先,想請問您網名“江月年年”是如何來的呢?
江月年年(以下簡稱“江”):是初中時看《春江花月夜》,里面“人生代代無窮已,江月年年望相似”這句詩我很喜歡。有意思的是,我是在語文考卷上看到的,上面還有一句“年年歲歲花相似,歲歲年年人不同”,這兩句經常放在一起,所以印象深刻,覺得“江月年年”做名字很好聽,就選了它。
采:請您回顧一下自己的創作經歷好嗎?
江:我初中開始上網寫作,但初、高中階段完全是寫著玩,當時有幾個跟我有一樣愛好的朋友。我家買電腦比較早,大概我初一、初二的時候就已經有電腦了,上網就會讓人有一些奇奇怪怪的創作欲望,寒暑假還跟朋友相約上網寫東西。那時不是在晉江創作,寫的內容也不用“江月年年”這個筆名,創作的都是零散的小短篇。上大學之后,我開始堅持寫作,當然速度比較慢,大概是一年一本。工作之后創作比較多,因為我在外地工作,周圍沒什么朋友,也沒有其他休閑娛樂,只能上網寫作。我本科學傳媒,當時工作與創作相關,但并不是我喜歡的內容,所以晚上會寫一些自己的東西。最開始沒想通過創作賺錢,只是調劑上班的壓力。后來慢慢寫出些成績,感覺自己進步速度快了,得抓緊時間接著寫,那兩年寫得比較多。
采:那么您專職寫作之前,都是白天上班,晚上類似兼職寫作的模式嗎?
江:是的,其實現在白天也會做一些零散工作,寫小說算一個固定部分。我以前做文學策劃,也和創作有關。
采:您的作品輕松而有深度,我們非常想知道,在您的學習或生活中,有哪些印象深刻的作品,對您的創作產生影響?
江:我很喜歡的一個作家是史鐵生。一是因為他的文風是我能接受的,并不特別復雜,而是真情流露、比較溫暖的文筆。另外,他的價值觀和思想內涵能與我產生共鳴,當然不是說所有都能共鳴,但大部分可以接受,包括他對生死的一些理解,還有他對母親以及其他人和事的想法,對我有很大觸動。我不是說這個作家十全十美,他在作品中也展現自身的小瑕疵,但正因為他在作品中不遮掩,才能感受到人本身是什么樣子的。這是經典文學中對我影響較大的作家。
在網文里,我以前非常喜歡一個叫“妖舟”的作者。那時我很喜歡動漫,看了很多同人作品,然后發現了晉江文學城。里面有一部我很喜歡的動漫同人文叫《不死》,是妖舟寫的富堅義博 《全職獵人》同人。我看了這本之后,又看了妖舟其他原創作品,覺得這個作者的文風很幽默,文筆輕快、搞笑,對當時那個年紀的我來說接受度很高。
至于其他文藝類型,動漫我看得太多一時舉不出例子,本科時由于專業特點,還看了許多綜藝節目,對我創作產生影響的大概就是這幾個方面。
采:以前的教育背景和工作經歷對您現在的創作有何影響?
江:教育背景方面,我本科是中國傳媒大學廣播電視編導專業,選擇的是綜藝節目制作方向。因為當時的專業在大三前不細分方向,所以廣播電視編導專業既要學文藝類課程,也要學紀錄片創作,包括拍攝、畫面鏡頭分析等,涉獵比較廣。當時,我不知道未來會往什么方向走,電影、電視劇、電視節目都會看一點。畢業之后,我在北京一家影視公司做文學責編,類似IP采購,那時白天主要就是看網絡小說,寫評估報告。
如果要說教育背景或工作經歷對我創作的影響,應該是本科學習讓我建立專業知識體系。我受過專業訓練,是科班出身,先不提創作能力,審美能力高于大部分人。再加上曾從事影視類工作,我被迫攝入了很多網絡文學作品,具備閱讀量、閱片量的積累,熟悉市場上大部分套路。
我覺得專業人士和普通愛好者最關鍵的差別,就是專業人士明白怎樣市場化。專業人士不僅要做好產品,更要明白為什么做,我的受眾是誰。讀者看完只是滿足、愉悅,但不知道為什么會被愉悅。大部分人都很忙,有日常生活的安排,不可能天天思考如何娛樂自己。讀者看到一節或一章,突然被文字吸引了,自己都不知道,為什么被它吸引。專業人士研究的就是它如何吸引讀者,讀者本身未必明白這個機制。
我上大學時,有老師說過,創作者分三類:第一類是閉門造車型。他們悶頭寫,不管別人喜歡什么,不理會外界環境,毫無思考地寫,這是最底層的創作者。第二類是觀眾喜歡什么,我就做什么。觀眾說喜歡仙俠,立刻做仙俠,讀者喜歡什么,就追什么熱點。第三類、也是一流的作家,是定義讀者喜歡什么東西,就像蘋果手機一樣,以前的手機長得五花八門,但它的問世,引起了變化。有些讀者說“我不看某個題材的任何內容,但這個作者寫的,我就能接受”。定義讀者喜歡的內容是什么,是一流創作者才能做到的事。大家寫東西總希望被人看到,希望有更多人接受自己的想法,而不是自娛自樂。那就必須明白如何能讓讀者更容易攝入,而不是一股腦地堆砌在那里。
因此,教育背景和工作經歷對我的幫助,就是讓我稍微脫離創作本身,以旁觀者的角度,分析讀者想看什么、如何更好地貼近市場等。
開文前要有深思的過程
采:您是偏向于在房間里自己安靜寫文,還是設身處地去寫?比如創作脫口秀環節時您會自己演一段嗎?
江:我一般都在安靜的創作環境,需要完整的時間寫作。我是“INTP”人格,喜歡獨處,包括父母會覺得我話少。搞笑的是,很多作者認為我表達能力不錯,社交能力超越多數作者。如果對方比較內向,我會表演開朗,帶動一下對方;如果對方是個熱情的人,那我就躺平聽對方說。我本身喜歡獨自待著,沒有什么聲音,不打擾我寫作。
最佳的創作時間是早上,除了冬天不太清醒,其他季節的上午是我頭腦最靈光的時刻。我寫脫口秀不會自己表演,但會先把完整稿子寫好,再穿插到小說正文里,加一些動作、神態描寫和觀眾反應。寫作過程中,我也不愛熬夜,作息非常規律,跟我部分朋友的“陰間作息”不同。每天的創作量也固定,最多就四五千字,有人能日寫六千、一萬,我寫不出來。
采:您近年基本堅持每年兩本書的頻率,您是如何保持的?又是如何構思和完善小說的呢?
江:其實前兩年還是三本,最近掉到兩本了。最初一年寫三本書的時候,確實有點草率,開坑就往下寫,比如《我有霸總光環》,完全是無綱飛馳。那時候,我白天上班,沒時間構思,連載時請假是家常便飯。由于沒大綱現編情節,后期就會顯得粗糙,但它的優勢在于是典型用情節推動,只要橋段夠刺激,就有人往下看。如果開文前有規劃的話,人物還能再深挖一點,現在回頭看,本來能做得更好。
大量的創作積累過后,會思考怎么寫得更好。最初肯定是走量,堅持寫就很勤奮,積累創作中的技巧經驗。寫到一定階段,作者就會發現,靠勤奮很難提升了,需要調整、突破現有框架,彌補經驗中遺失的空缺。
我在開坑前,會有意識地收集想法。晉江現在可以放預收,就是有一個文案,不斷地填充內容?!丢毿恪返奈陌搁_了三年,今年上半年才寫出來,構思很長時間,才得以完善。決定開書一定靠熱情沖動,但寫作前有漫長準備,至少資料要充足。
在構思和完善方面,我不是很會追熱門題材。由于工作性質,我下班后不喜歡看網文,也不太看重榜單元素。當然,我對市場是有感知的,這個感知不是對網文題材的感知,而是對讀者想法的感知。為什么大家會喜歡某類題材?大家喜歡看讀心文,可能是想聽八卦,從中獲取爽感,背后原理是滿足窺私欲。我不追熱題材,但會探究讀者愛看某類題材的原因。一味追熱題材,永遠追不上最熱的,但領悟讀者喜歡什么,哪種情感想得到滿足,能從中醞釀新東西。
我構思時的關注點在于:一是興趣愛好,我對脫口秀、綜藝等題材感興趣,寫起來就容易;二是社會心理變化,知道普通人想什么。我會看新聞或輿論熱點,比如海淀家長、教育內卷,都是最原始的社會素材,會對我的寫作產生幫助。網文熱門題材是被加工過的素材,是其他作者從生活中加工、提煉的,而我更喜歡從社會原始素材中萌生靈感。
采:您平時是如何積累和轉化創作素材的?比如《獨秀》和《我有霸總光環》里都有輕松而有深意的脫口秀段子,您是如何做到的?
江:喜歡是興趣的起點。第一步是熱情,接觸大量淺顯的信息資源,刷刷微博、小紅書,這是最簡單的積累過程。當然,它不會立刻形成一部小說,只是了解行業方方面面。第二步是看專業書,逐漸深化知識,開始練習寫作。確定寫這個題材后,我就不再用興趣愛好者視角,我會想:“如果我從事這個行業,會從哪里開始?比如表演脫口秀的流程,以前的演員是怎么做?有沒有什么專業書籍總結?”第三步是把資料放進小說,需要找一個轉化點,將吸收的素材有體系地調整,就像寫論文收集資料,跟能否應用到論文是兩碼事。資料非常豐富,卻跟主題不搭邊,就需要取舍。到這一步,很多作者會心疼,閱讀海量專業書籍,但真正用到小說中的部分極少。大部分讀者不是來從事這個職業的,行業背景只是讓讀者感到逼真的元素,本質想看的是故事,主角在行業內的人格魅力及轉變,而不是在知網閱讀枯燥論文。作者的工作就是把資料有機地轉化為情節。當然,這不是說前期準備工作沒用,通過大量積累,創作時就會自然而然冒出來,比如要寫沖突橋段,就會想起以往的資料,從中醞釀出真實故事。不能將資料硬塞進故事,而是要在寫故事時,無意識喚醒儲備材料,這是合適的轉化過程。
采:您經常在微博和讀者粉絲互動,請問您會根據讀者的反饋修改故事情節嗎?
江:這真是一個拷打,哈哈對不起,我基本不會,可能有的作者會吧。
第一,性格問題。雖然我生活里挺友好,但在內容創作方面,我是比較自負的人。有些作者喜歡跟人探討創作,交流自己的靈感或構思,但我從不跟任何人討論我的寫作。如果有人主動找我聊,我愿意提出想法和建議,但我不會講自己的,不是說防備對方,而是想法沒實際落地前,我無法向別人形容。有事想寫一個故事,全文成稿的時候,跟描繪也不一樣。比如我寫家庭類故事,就像《影帝他妹三歲半》。它在網絡文學里不是熱門題材,倘若不是數據證明成績,大家第一反應會是:“誰想看這種題材?親情故事怎么在市場上賺錢?”你會遭遇質疑,還無法解釋,主要對方也沒說錯。
第二,專業原因。我受過科班教育,相比純粹的讀者,審美鑒賞和創作能力必然會高一些,大多數讀者對我的建議作用不大。如果從事過評估工作,你就會發現,創作者和評論者完全是兩類人,評論者很會點評,但不一定能寫東西,能夠看出故事問題,但提不出有效的解決建議。即使雙方都是創作者,擅長的題材不同,經驗也不共通。比如感情流作者吃飯就能寫三章,換劇情類作者就瘋了,想的是“兩人坐著干聊,能有什么情節”?但感情流作者想的是,吃飯過程中的情感變化,三章里男女主關系推進。作者間的創作經驗都不共通,讀者的建議幫助更有限。有些讀者覺得,我是老書蟲,讀了二十多年,看了那么多書,我的指導對作者有用?,F實是,大部分作者的閱讀量都很驚人,不光是看網文或經典文學,影視、游戲等都會涉獵,具備常人沒有的敏銳創作直覺。
當然,不能說讀者反饋完全沒用,依舊能提供直觀感觸。讀者評論讓我得到鼓勵和激勵,這是推動我堅持創作的動力。但作者必須認識到,讀者感受是簡單而波動的,尤其是網文連載。讀者反饋在每一章都變化,作者不可能上一章收到反饋,下一章立刻修改,小說就沒法寫了。作者內心要有閥門,什么階段要把故事壓下去,低谷時讀者情緒也會低落,但壓到底才能彈起,后面的故事才會好看。如果整個故事都是向上揚,情節橋段就會變得枯燥,許多讀者也不接受毫無主見的作者,那是對自己的故事缺乏掌控力。
采:有一些作品中生硬地融入作者的想法,而您的想法則是潛移默化地融入作品之中,文章讀起來也非常治愈,請問您在創作中寄寓著對“美好”事物的期望嗎?
江:實際上,有的讀者觀點跟你不一樣,認為我的文章中說理、教化過多,存在意見上的分歧。我很久以前就發現,讀者覺得作品自不自然,本質是對方能否接受這個觀點。如果你認可作者的觀點,行云流水地沉浸其中,你就感覺作者說了你想說卻沒說的話,非常自然;如果你跟作者思維方式不融合,三觀發生碰撞,閱讀就會痛苦,將其視為生搬硬套。首先要明白,一個觀點不是任何人都能接受的,只代表部分群體,我創作中的思考,只符合跟我有相似思考的人。想法總會有分歧,要接受觀點交鋒。
采:作為作者,您一般如何處理觀點的交鋒?
江:我寫的大部分東西是自己相信的。很多人喜歡斷章取義,用一個情節片段或小說臺詞,片面地評價或揣測作者本人。但小說是一個多角色創作過程,主角和配角、配角和配角都可能互相沖突。我們評價觀點要看整體,關注整個故事在傳達什么。我在創作的細節處允許觀點交鋒,我的角色可以跟作者三觀完全不一樣。因為,作者要創造相對真實的世界觀,生活中有跟自己意見分歧的人,卻仍然要朝夕相處,這是必須接受的客觀現實。小說是對生活的投射,不可能永遠寫跟我觀點相同的人,只要邏輯通暢、立場鮮明,就算我不接受、不認同這個觀點,還是可以寫到小說里。但故事大方向會體現出作者本身理念,就是小說立意或精神內涵,作者必須相信,才能堅持將故事寫完。細節橋段里,作者支持的觀點不一定占上風,允許觀點分歧,但整體立意要是作者相信的,否則無法長期創作。
小說要比生活更講邏輯
采:您想通過作品來表達什么或實現什么呢?
江:我以前看過不少占星的書,當心靈雞湯看也可以,就是“每個人來這個世界都是帶著任務的”。每個人都有一個星盤,靠你的出生日期和出生地點對應,就像一個人生地圖,指引你尋找自己的方向。由于地圖不同,人生來不必跟別人比較,自己有自己的道路。當時,我看到自己的星盤,說我適合向別人傳遞想法,這不就是寫作?我覺得很有意思。
最初的寫作是對我自己生活的投射,工作壓力大,想緩解心情。寫了幾年后發現,創作對我來說是人生履歷的整理,通過寫故事,將生活有體系地歸納、總結。如果沒有寫小說,可能日常也提煉不出主題,每天都一樣,得過且過。但創作將生活碎片拼接在一起,梳理在一個完整作品中,甚至讓別人閱讀后產生“這是我以前想過,但沒寫出來的東西”的想法。雙方的精神在某刻連接,這是一件神奇的事情。
如果要具體說,我想通過創作實現什么,還真不知道能實現什么。意義都是做完才總結出來的,可能要等我老得寫不動了,回顧這輩子寫了什么,才能回答這個問題。在我還能寫的階段,我不知道未來會發生什么,只能說創作對我來說像喝水、吃飯,是生活中必需的事情。
采:創作是讓您愉悅的事情嗎?
江:也有痛苦的時候,就像吃飯有好吃或不好吃,睡覺也分睡得好不好,但你還是得吃飯和睡覺,這是創作的正常階段。
采:您覺得人設和情節哪個更重要?您在寫作時會更偏重刻畫男女主的人物特質,還是故事走向?
江:首先我認為它們同樣重要,但最開始寫的時候,還是偏情節多點。網文創作是節奏很快的體系,不像傳統文學。網文三章之內就要展示很強烈的東西。如果用三章來樹立一個人物,也許能揭露一部分,但人物性格肯定無法完全展現。前三章的節奏、沖突基本會拉到極致,這就是有名的“黃金三章”定律。我前期的創作偏情節多一些,你會發現人物性格趨向簡單和標簽化的,也是網文讀者樂于接受的方式。部分讀者不能接受復雜人格的主人公,不理解人物成長和性格轉變,只會覺得你的人設寫崩了。他們無法像對待嚴肅文學一樣,給網文那么多精力和時間,所以我最開始寫作都比較偏重情節。
但偏情節有一個問題,就是寫長了之后,人物的發展就會顯得粗淺、割裂。情節的特點是drama(戲劇性),就是外界帶來的沖突。如果把這些沖突都拋掉,再回想這個人物性格,會發覺過于淺顯。重復性橋段很多,人物卻沒變深刻,只是驗證同一種標簽或屬性。比如說這個角色殺伐果斷,永遠跟人打來打去,一路都在闖關升級,但你回頭細看,發現人物性格只有殺伐果斷,沒有別的東西。這就是情節推動的弊端:第一,讀者會失去新鮮感;第二,故事沒有深刻推動。
我覺得小說要有一個轉變過程,人物要經歷一些曲線,起起落落,最開始他是什么樣的人,最后變成什么樣的人。聽起來套路,但小說講的是人的故事,人總在變化,這個變化過程就是故事吸睛點。角色從頭到尾沒有變化,就會顯得很平,讓讀者覺得厭煩。
寫作后期,我也逐漸開始打磨人設。人設不用回避缺點,部分作品喜歡立完美無缺的角色,不讓讀者討厭,但很容易造成千篇一律,故事的可能性同樣被壓縮。如果是一個普通的靠網文吃飯的作者,大概率靠情節也能吸引讀者。但如果長期從事網文創作,就要思考人設方面的精神內核。尤其是情節寫多了,對自己的消耗很大,你能想到的人類生活中的可能性是有限的,后期需要用人設去留住一些讀者。如果角色有人格魅力,后期不需情節推動,讀者也能看下去,只要愛上了這些人物,就會希望故事不要結束。
采:您在寫作時會更偏重刻畫男女主的人物特質還是故事走向?
江:我覺得這跟情節和人設一樣,是一個相輔相成的過程。因為故事是人的故事,肯定是在故事走向中展現男女主的特質。而且大部分小說,基本上就是主人公的變化過程,兩者是結合在一起的。當你思考小說主線時,就是在想人物特質加故事走向,知道男女主的特質,才能確定故事走向。
采:您小說中的男女主都有各自鮮明的性格特質,同時他們又有擅長的領域和突出的能力,呈現出勢均力敵的狀態,為什么想到要這樣安排呢?
江:不管他們是不是男女主,首先他們都是小說角色,就算不談戀愛、不是男女主,也具備一定的任務和功能。比如,已經有一個樂觀開朗的人,就會需要一個捧哏或比較冷的人,跟主角產生互補和化學反應。因此,人物要有各自擅長的領域和突出能力,非常相近的人設,就沒有分開創作的必要,應該被合并。兩個相仿的人出現,只有一種情況,就是為了比較、競爭,這是創作的邏輯。
采:比如《我炒CP翻車后》的月光cp(楚月怡、時光樺),還有《我有霸總光環》里的cp(楚楚、張嘉年),他們是什么情況呢?
江:這兩本書,男女主承擔的功能不一樣?!段矣邪钥偣猸h》的女主是一個藍圖構想者,需要有人替她完成執行和落地,男主就是這個輔助角色。這樣的設定,讓兩人有更多的接觸空間,同樣容易推進感情線?!段页碈P翻車后》的女主是影視演員,男主是音樂人,行業領域不一樣,能增加場景豐富度。如果兩人是同一個行業,另一個職業的場景就被完全砍掉,故事情節會消失一大半。角色的性格特質鮮明,是為了故事更好看,捧哏和逗哏可以讓情節拉扯很長時間;領域和能力的塑造是為了將世界觀補齊,讓故事場景切換更有邏輯。
采:您的女主為什么都姓楚呢?
江:因為我有個朋友姓楚,我覺得她的姓氏好聽。
采:為什么覺得姓楚好聽,是像古代人,還是楚楚動人?
江:一個是漢語字本身的美感和聯想,一個是創作考慮閱讀和組詞的適用性。我覺得“楚”這個字本身具備美感,放在古代或現代都合適?!罢劇边@個姓氏也不錯,容易組建出漂亮名字。
采:您筆下的女主角們能力強、情商高,有一種很颯的姐感,請問她們可以算是“大女主”嗎?您如何看待“大女主”人設?
江:坦白講,在目前的網絡輿論環境中,我沒法確定“大女主”“女強”等詞的定義,網站給的作品標簽也不夠規整,晉江的“女強”標簽解釋是“女主獨立自主,不依賴他人,作風強勢”,但我認為不太規范,這幾年更不知如何判斷。有些讀者認為,不談戀愛光搞事業是大女主;有些讀者認為,殺伐果斷、雷厲風行是大女主。我現在不太考慮這些,只能說,我的女主是正常的小說第一主人翁,讀者們認為她厲害,是由于她有主觀能動性,能獨立做很多事情,但我覺得生活中大部分女生都是這樣,不用特意強調“大女主”。
采:您是說這個“大女主”標簽并不完全合適?比如《我有霸總光環》里的楚楚,她是女霸總身份,您覺得是加上霸總身份才是大女主,還是說霸總身份只是為塑造獨立女性形象的附屬品?
江:嗯…霸總是不分性別的,這個身份跟她是不是獨立女性關系不大。在生活中,不管你是老師或經理,同樣能做獨立女性。職業是一個社會標簽,我覺得不能靠它來區分獨立女性或大女主。有些人認為“女強”就要殺伐果斷、颯爽英姿,難道溫和內斂的人就不夠強大嗎?我覺得不是。楚楚也不是性格冷硬的角色,屬于喜歡逗樂的,所以我無法對“大女主”“女強”下定義。我認為,人生活在社會中,有抗風險的能力,親情、友情、愛情只是人生的一部分,不管是否缺失某部分,生活都能正常運行,這就叫做獨立,而且獨立也應該不分性別,為什么沒見過小說有“男強”標簽?“強大”不能單純用職業、性格,或者對待感情的方式、待人接物的習慣來界定,強大是一個多元化的概念,有些人某方面很強,某方面沒準就很弱。
因此,這個問題比較復雜,只能說我創作的時候,不會刻意去想她是大女主,僅僅想她是一個正常人,她的生活是多面化的,有同性朋友,有父母親友,有或好或壞的關系,包括她對感情的看法,對工作、人生的看法等,是多種情感融合的完整的人?,F在,很多人看待角色是割裂的,認為強大的人不該談戀愛,否則就是人設崩壞。如果將小說角色視為真正的人,客觀看待這個事情,就會發現談或不談都行,而不是非黑即白地一刀切。我創造角色時,一般會想,如果是生活中隨處可見的正常人,她會怎樣思考這個問題,不會標簽化地固定角色的心理狀態。
人物角色是被塑造出來的,實際小說要比生活更講邏輯。生活中,如果你遇到一個冷酷無情的人,你不會多加思考,只能接受。但在小說中,如果角色冷酷無情,很多讀者就會思考,她經歷過什么才會變成這樣。大家會想:原生家庭的傷害?被誰刺激過、吃過虧,才會不留情面?生活是漂浮的碎片,沒有所謂的“主線”,你可以盡量歸納、調整人生方向,但同樣遇到很多措手不及的時刻。作者寫小說是收集碎片,有體系地歸納、總結,所以創造人物需要有邏輯,否則無法說服觀眾。我的創作會傾向以正常人的思考方式塑造人物。
采:粉絲總結《我有霸總光環》“楚氏女主角們一個個口才驚人非常會懟”,她們身上既有脫線沙雕的一面又有智慧通透的一面,請問她們有生活原型嗎?
江:沒有,但我成長環境中女性比較多,她們可能是一種投射。我不太擅長刻畫男性,在很長一段時間里,我也不擅長跟男性打交道。我讀書的班級、上班的公司及簽約的網站,都是女多男少的環境,而且異性越來越少,我能收集的男性案例也很少,基本通過家里的男性長輩。我寫女性角色輕松很多,她們的性格、特長、思維方式,沒準是從接觸的身邊人提煉而來,有生活素材積累,但沒有具體對應到某個人。我刻畫男性時,會有很多顧慮和思考,需要更多認知,多搜集素材。
采:您如何看待穿書、重生、系統文里面的一些固有套路?您寫作時會想要突破它們,寫一些“反套路”的東西嗎?
江:沒有特意想突破,就是自然而然的。其實你看得多,感覺套路重復,就會想要創作新的東西。我一直是思維跳脫的人,創作天馬行空,有時候不是故意要反套路,只是覺得這樣有意思。因為我已經看過很多類似的故事了,知道讀者肯定有心理預期,但我偏不按照固有模式創作,純粹抖機靈玩一下,想要讓讀者愣一下,不是刻意反套路。
情感連接現實和想象
采:您在創作時如何是把握幻想和現實的呢?
江:我覺得幻想和創作之間的連接是“情感”。人類的情感是容易產生共鳴的東西,包括看跟現實不搭邊的作品,比如《哈利波特》,現實里有魔法嗎?沒有。但讀者會被故事情節和角色感情打動,覺得好感人,有情緒波動。這就是幻想和現實用情感構造連接,讀者聯想到生活中經歷的事情,即使不在魔法世界,也能感受到共鳴。我寫天馬行空的幻想故事,首先就想人物的落腳點在哪兒,角色存在于幻想世界,但肯定有現實生活中的情感。比如《我想在妖局上班摸魚》里楚稚水回家工作,經歷生病、被同事坑害后,由此醒悟想靠近父母,這是簡單、樸素的現實感情。她返鄉遇到妖怪,超出現實邏輯,但妖怪性格又是現實中能接受的,例如老謀深算的狐貍局長,讀者的現實職場中沒準有接近的人?;孟胫心芨Q探現實,讀者有共通情感,就能接受故事。
歷史題材同樣如此,我們都知道是過去的事情,仍然看得津津有味。那些歷史人物的人生,讀者早就知道結局,卻依然會被觸動,都是出于相似的情感體驗,情感是虛實結合的連接點。
采:您的新文《鴆婚》最近正在連載,您對這部作品有什么想說的嗎?
江:想寫一寫感情流的東西,練習一下。我長期寫劇情流,人物情感的處理偶爾會粗糙,感情流能加強這方面。雖然市面上有很多愛情故事,但說實話不太能讓我信服,包括我跟其他作者交流,什么是愛情,也沒人說得清楚。我對這種抽象概念不夠理解,也不太會創作具備性張力的文字,沒辦法說服自己。我本身是理性的人,不相信人類被激素操控,要是有一天激素下降了,難道就斷情絕愛?愛情是這樣脆弱嗎?因此,我寫《鴆婚》是在排解某種思考,目前唯一能說服我的愛情是“靈魂伴侶”,兩人不分性別、職業或相貌,即使分開也會一直堅信,彼此是世上最懂自己的人,雙方的精神連接格外強大,有種“士為知己者死”的感覺,這是我想表達的感情流故事。
采:您曾在微博回復說您的舒適區一直是“劇情和感情各占一半”,您后續會嘗試融入更多幻想類元素或寫不同類型的文嗎?
江:先說舒適區一直是“劇情和感情各占一半”的原因吧,因為純劇情和純感情有一個顯著特征,讀者看純感情流,喜歡情感的遞進和變化,需要很多拉扯,但是我寫感情不喜歡分手又復合的橋段,我寫感情流小說就會偏短,必須要放劇情來撐起篇幅。
另一方面,我傾向先想劇情主線,我覺得感情只是人生的調劑品。我不純寫劇情的原因,一是我擅長以情動人,不是單指愛情,還有其他情感,比如《影帝他妹三歲半》用親情感染人,《峨眉派偶像》是友情向故事。我寫強情節小說,一個任務接一個任務的,等于放棄優勢。同時,創作架空的世界觀,例如科幻、克蘇魯等,對我來說還有困難。我的創作是現實生活加幻想元素居多,目前字數最多的小說是60萬字,目前長篇掌控力沒那么強。我的優點是情感和節奏出色。
關于后續創作,我先前寫幻想類較多,今后想寫偏純現實的。我以前寫幻想,主要是逃避生活壓力,剛進社會需要調劑,會有意識地回避深刻和痛苦,比如《妖局》《三歲半》,本質還是溫馨故事。真實的生活已經很糟糕,潛意識就想回避矛盾。這兩年心態發生變化,抗壓能力增強了,我能接受一些不如意的事情,更想表達自身思考,即使有點痛?!丢毿恪肪蜁咏F實,刪掉脫口秀段子,就是普通應屆大學生的就業環境。再過幾年,我會計劃寫純幻想故事,構建跟現實截然不同的世界觀,這得等我的結構能力再好一點。我還沒寫過特別長的故事,要多積累幾年,才有能力寫。
采:如果總結經驗,無論生活、工作、小說創作等方面都可以,您能否給青年學子提一些建議?
江:青年學子在煩惱什么呢?從我自身經歷來看,應該是盡快改變學生思維,不要走進社會后,還把自己當學生。由于本科院校環境,我畢業時社會化程度比較高了,但剛進社會還是有低落期。那段時間會很迷茫,不知自己在做什么,不知接下來該做什么,沒有時間和精力思考未來。思考是一件奢侈的事情。工作后,人會被雜務擠占時間,年紀再大一點,上有老下有小,思考的時間更少,瑣事是一種可怕的吞噬。學生在校時有大一大二、研一研二的階段劃分,進入社會后時間流逝卻很快,回顧才發現大腦空空。類似過去在游泳池里游泳,你有自己的賽道和前進方向,進社會卻被丟到大海里,孤獨地漂著,不知終點在哪。你旁邊的人也在漂著,但方向卻跟你不一樣。青年學子最恐慌的事,大概是別人做得很好,但我做得不怎么樣。我跟很多人聊過,都有各自的焦慮。
我覺得,在當下的社會,我們不需要別人去提醒功成名就,更容易忽略人內心的情緒和感受。大家把情感流露視為軟弱和怯懦,網文里也有所體現,主角產生憐憫之心,沒表現出殺伐果斷,讀者會說不要圣母。柔軟、敏感的人在這個社會體系下容易遭受攻擊,所有人都要裝出精明、厲害的模樣。但不管外界怎么說,我們要學會重視自身情感,健康地調節自我狀態,感覺累了或痛苦的時候,要嘗試接納這份低落。很多人無法接受自己的脆弱,認為是無能的體現,但我認為學會控制情緒,適當恢復也是必須的。有人說工作或結婚后,創作力會消耗殆盡,實際就是沒有思考的時間了。生活里充斥意想不到的事,自我情緒也需要釋放,睡一覺或者放松休息,是重要的修復過程。
還有一個方法,就是用其他事情,分散注意力,比如我寫小說,緩解工作壓力。不要把自己完全扎進某個領域,包括我不會把寫小說,視為人生唯一的任務。那樣會變得不理性,你對它寄予無窮厚望,但萬一沒有成功呢?所以要有其他愛好,分散注意力,調整生活狀態,當然這很難,都需要擠時間。
采:衷心感謝年年老師近三個小時的慷慨分享,希望今后有更多機會進一步交流。期待在您的創作中收獲更多驚喜!
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“社交媒體時代網絡文藝中的‘玩勞動’研究”(22BZW023)階段性成果